广东是经济大省，也是金融大省。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亚洲金融危机，让广东金融业遭受巨大冲击，中央领导十分担心金融风险扩散，多次作出批示。广东省领导顶着压力，靠着智慧，用4年时间，成功化解了近千亿元的金融不良资产。2007年后，广东金融业进入科学、快速发展的轨道。今年上半年，广东省金融机构总资产首次超过香港。

　　广东金融业何以实现超常规发展，背后有哪些酸甜苦辣，未来之路又如何走？9月3日上午，宋海副省长在省政府办公大楼接受了本刊记者的专访。

巧妙化解千亿元不良资产

　　记者：广东金融业发展在全国一直是领先的。作为分管金融的副省长，您一定有许多独到的办法和想法。

　　宋海：我先介绍一下背景，谈一下以前的事，如果不谈，就说不清后面的事。

　　九十年代末的亚洲金融危机，对广东金融业冲击很大，很多企业破产了，接着是全国金融机构整顿，其中有170多家是广东的，占了整个被整顿金融机构的近三分之一，包括一些城信社、农金会、信托公司等。到2002年底，一些问题还没有解决。

　　2003年开始，我们着手解决这些问题。先是化解了深圳发展银行的债务，随后重点解决广东发展银行（下称“广发行”）的650亿元不良资产。在中央的支持下，省委、省政府决定对广发行重组，这在当时的金融界属于创新。

　　重组的办法，过去叫打扫干净房间，请客人进来，银行不良资产用政府和社会的资金来填平，然后人家拿股本金进来，重新再经营这家银行。

　　记者：你们是用这种方式重组的？

　　宋海：我们搞了一个创新，就是请客人和主人一起打扫房间。

　　记者：能具体介绍一下吗？

　　宋海：根据中国银监会的规定，不良资产在4%、不良信贷资产在5%以下，就是合格银行。既然国家允许有4%~5%的不良资产，那我们就给塞进去，这样大概化解了100亿元的不良资产。

　　还有550亿元不良资产，我们打成一个包让广东粤财去处理。粤财通过司法途径，很快要回90多亿元。我们又请财政部支持，今后不管谁来经营广发行，从新银行开业那天起，5年内从其上缴的税收里拿出100亿元填窟窿。这样还剩下360多亿元不良资产。我们想到了南方电网，广东电网在里面有70.2%的股份。经中央批准，我们卖掉了相当于360亿元的一定比例股份。后来，中国人寿也加入进来。这样，国家没花钱，广东省就把广发行的不良资产给化解了。

　　记者：没有了不良资产，广发行一定很好卖。

　　宋海：这里面有很多智慧。我们卖广发行时，采取招投标，有3个团队参加了竞标，一个是花旗银行，一个是法国兴业银行，还有一个是平安保险。不是说谁投上了，银行就给谁，他们只投一个优先谈判权。美国花旗银行出246亿元，法国兴业出242亿元，平安保险出236亿元。按照排名，花旗银行先谈，结果，花旗银行谈成了。根据达成的协议，花旗银行所出的246亿元里面有107亿元作为股本金，占广发行总股份的20%，中国人寿、国电、中金信托各占20%股份，美国IBM财务公司占4.7%股份，这样加在一起是84.7%，还有0.3%股份给了粤财。

　　记者：为什么出现多个20%股份？

　　宋海：这是一种智慧设计。国电、中国人寿、中金信托加在一起是60%股份，绝对控股，还有国有的15%股份，75%以上的股份在我们中国人手里。虽然经营权交给花旗银行，但花旗银行左右不了形势。

　　花旗银行股本金之外的139亿元通通打扫卫生了。因为财政那部分投资一直没影，他和你签了5年合同，如果没有盈利怎么办？所以就把这100多亿元先平掉，平掉以后，广发行就重组成了。

　　重组完广发行后，佛山商行、湛江商行、珠海商行、广州商业银行也陆续重组完毕。

　　记者：你们化解风险很有办法啊。

　　宋海：之前，党中央和国务院一直很担心，领导经常批示，说广东的金融风险太大，可能会造成全国性、系统性的金融风险。但通过我们努力，到2007年，化解了将近1000亿元的不良资产，广东历史上所有的金融风险全部化解完。2007年以后，我们开始把主要精力转到科学发展上。

金融机构总资产首超香港

　　记者：前面虽然走了一段弯路，但广东金融业在2007年之后，发展非常快。去年，就有媒体报道，广东金融业整体规模已赶上香港。

　　宋海：整体规模赶上香港，是指广东金融机构的总资产赶上香港。2009年上半年，广东金融机构总资产达到9.33万亿元人民币，当时香港是11万亿元港币，按当时的汇率，我们正好持平。

　　今年上半年，广东金融机构总资产是10.6万亿元人民币，而香港是10万亿元人民币，在历史上，广东首次超越了香港。

　　但这仅仅是总资产的比较，别的方面比如软件，我们还是不如香港。

　　记者：在国内，广东金融业目前处于一个什么样的水平？

　　宋海：广东金融业已成为现代服务业的龙头。2009年，广东金融业增加值是2177.98亿元，同比增长13.4%，对GDP增长贡献率是9%，占GDP的比重达到5.6%，占第三产业增长值的比重达到12.2%。

　　从全行业来看，截止今年6月末，广东共有银行业法人机构130家，其中股份制商业银行3家，城市商业银行5家，外资银行5家，农村信用社106家，农村商业银行5家，村镇银行6家。

　　我们有证券公司22家，基金管理公司19家，期货公司25家，保险法人机构64家。广东金融从业人员超过50万，特别是基金，不仅数量占全国总量的三分之一以上，而且资金额也占全国的三分之一以上。

　　记者：信贷市场、资本市场，是一个什么状况？

　　宋海：到今年6月末，广东中外资金融机构本外币存款余额是76734.30亿元，相当于香港和内地的十分之一。储蓄存款余额是35005.33亿元，同比增长13.32%，本外币的贷款余额是49022.72亿元，同比增长15.88%，这说的是信贷市场。

　　在资本市场方面，2009年，全省证券公司共代理股票基金交易额是27.33万亿元，基金公司管理基金的规模是10341.27亿份，期货公司代理期货交易额24.5万亿元，所有的数据在全国都是第一的。

　　截止今年6月末，全省共有境内上市公司286家，上市公司总市值超过3万亿元。

　　记者：保险市场的情况如何？

　　宋海：业绩在全国也是第一。2009年，广东保费收入1231.17亿元，是目前全国唯一保费收入超过千亿元的省份，而且我们是连续多年超过1000亿元。今年更厉害，上半年就收了855亿元，同比增长32.8%。

只要让广东搞创新就行

　　记者：在金融改革创新方面，广东有哪些亮点？

　　宋海：先行先试是我们的一大亮点。2008年，国务院批复同意珠三角改革发展规划纲要，允许在金融改革创新方面先行先试，建立金融改革创新综合试验区，这是国家首次明确提出建立以金融为主要内容的改革创新综合试验区，我们把它作为未来广东开展金融创新先行先试的重要政策保障。目前广东省政府已将建设金融改革创新综合试验区的总体方案上报国务院待批。

　　记者：虽然允许先行先试，但实践中具体到某一个项目，往往上面又管制得很紧。

　　宋海：金融业不同其他行业，监管权基本都在中央，创新面临的法律限制非常多，审批环节多、审批层级高。广东在推动金融改革创新的过程中，需要协调处理好与中央金融监管机构的关系，明确地方金融工作的着力点。该让的地方还得让，广东不在乎利益，只要让广东搞创新就行。让广东先行先试是什么意思，历届省委、省政府都明白，是让你拿经验，而不是让你收利益。广东这点奉献精神还是有的。

　　记者：金融机构改革上有突破吗？

　　宋海：这也是我们的亮点之一。2009年，我们启动了农村信用社深化改革工作，进行了产权制度和管理制度的改革，目前已成立5家农村商业银行，其中广州、东莞、顺德农村商业银行是全国同类型商业银行中规模最大的，特别是东莞和顺德，质量最好，没有烂资产。

　　我们还积极组建新型的金融机构（组织），目前已成立6家村镇银行和107家小额贷款公司，广汽汇理汽车金融公司、众城汽车保险公司筹建获得监管部门批准。

　　记者：金融产品上有哪些创新？

　　宋海：为支持产业转型升级，去年，我们通过发行中期票据、信托加理财、股权投资基金等方式，为重点项目筹集了1000多亿元的建设资金。为解决中小企业融资难问题，去年全省银行业金融机构推出了151项信贷创新产品，广州开展了知识产权质押融资试点，省里成立了中小企业信用再担保公司。今年，广州市成功发行了中小企业集合票据，各家金融机构都展开了点对点的支持中小企业融资服务。

　　记者：听说，广东金融高新技术服务区是您一手谋划和推动的，能介绍一下情况吗？

　　宋海：2007年，面对金融前后台业务分离发展和国际金融后援服务产业加快转移的大趋势，省委、省政府决定，在佛山市南海区千灯湖建设广东金融高新技术服务区，引进金融后援服务机构和金融服务外包企业进驻，作为服务、支持华南乃至亚太地区金融业的后援服务基地。

　　经过3年建设，现在是高楼林立，已有37个项目进驻，总投资额超过了112亿元，总建筑面积大约是177万平方米，涵盖了银行、保险、证券、基金、金融外包等多种业态，重点投资项目有美国友邦保险公司亚太区的后台服务中心、日本富士通数据中心、法国凯捷集团、汇丰环球运营中心、IBM呼叫中心、中国银监会南方国际培训中心、中国人保集团南方信息中心、广发行总行金融后援中心等。

　　这个服务区很独特，风景非常好，你去美国看过华尔街吗，将来这个地方一定会比华尔街更漂亮。

深化粤港金融合作

　　记者：粤港合作最近被媒体炒得很热，各种议论也很多。目前，合作进展到一个什么程度？

　　宋海：如果说前面几个亮点,是大家都能做的话，那粤港澳金融合作就属于广东独有的，别的地方搞不了。

　　粤港澳金融合作，尤其是粤港金融合作是近年来广东金融工作的一个重点。经过粤港两地政府共同努力，明确了粤港金融业发展的侧重点和分工合作的关系，建立了粤港金融合作专项小组，并且积极利用CEPA框架下服务业合作先行先试的有利机制，不断地丰富合作内容。

　　我们是定期会晤，有时候在香港，有时候在广东，而且合作的模式多种多样，大家在心平气和的气氛下促进这项工作。

　　记者：能透露一下合作内容吗？

　　宋海：今年4月7日，粤港两地签署《粤港合作框架协议》，列明了金融合作内容，8月26日，国务院批复同意前海深港现代服务业合作区的总体发展规划，金融是其中重要的合作内容。粤港金融合作发展将实现互利共赢，打造以香港金融中心为龙头、珠三角城市金融为支撑的，具有国际竞争力的金融中心区域。

　　2009年开展了粤港跨境人民币贸易结算试点，受到了企业和银行界的普遍欢迎。另外，银行合作中有一个特别合作内容，叫做“异地同城支行”。目前，港资银行已在广东申请设立13家这样的支行，其中8家已开业。

　　记者：粤港合作有没有人民币离岸中心这块？

　　宋海：离岸业务，广东始终就有。我在银行工作时，就曾经从事过离岸业务。但是过去的离岸业务有时不是正常的业务需求，而是为了热钱的进出，房地产厉害了，就往里面打钱买房子，A股厉害就炒股，所以就有问题，出现了一些帮着人家干坏事的情况。另外，也有一些不法分子把资金通过离岸账户弄出去。由于这些原因，国家取消了这些不规范的离岸业务。

　　现在离岸业务怎么做，恐怕要重新设计和规范，以前的做法不能再重复。目前，还在研究阶段，如果开展试点，管制也会非常严格。

　　记者：广东金融业的迅猛发展，香港会不会有危机感？

　　宋海：以前，香港总说广东的金融中心，像深圳、广州，会把香港往下拉。但现在香港已经明白了，再不说这话。

　　香港的同城异地支行都弄到广东来了，你说香港是占便宜了，还是吃亏了？肯定是占便宜了。广东给香港联交所输送了多少企业，有80多家广东企业在联交所上市，哪有说到法兰克福上市的。

　　所以，广东的发展只会巩固香港国际金融中心地位，提高香港的档次。而且，香港必须要有发展的空间和腹地支撑，一旦遇到金融危机，别人不会支持它，我们自己的腹地就能够支持它。

　　记者：如何看待香港、广州、深圳三个金融中心之间的关系？

　　宋海：深圳、广州，只是区域金融中心。我原来的提法是以香港、深圳、广州为一线的金融轴线，这个轴线龙头是香港，广州、深圳乃至佛山是梯级辐射带动的关系。现在的提法是，打造以香港国际金融中心为龙头，珠三角城市金融为支撑的具有国际竞争力的金融中心区域。基本还是我说的那句话，意思是一致的，而且广东和台湾很近，面向东南亚，在粤台金融合作，和与东盟金融合作当中也具有独特的地位。深圳和广州的发展，对香港的国际金融中心地位一定是有很多好处，尤其是深圳主动提出了与香港金融融合发展的概念，将在前海地区首先开展试验。

　　记者：广州被定位区域金融中心后，深圳有官员认为，两个城市相距这么近，不应该有两个金融中心。

　　宋海：为什么只许深圳做金融中心，而不许广州做金融中心，广州也有基础的，虽然广州没有交易所，但广州的金融机构不比深圳少。我是深圳来的，在深圳分管过金融，这个认识也是逐步提高的。

　　广州辐射周边作为一个小范围的金融中心，甚至于将来往北、往西辐射。深圳也是一样，离香港那么近，再发展能把香港国际金融中心地位代替吗？代替不了的，只能作为香港的一个支撑。

优化金融生态环境

　　记者：在金融业发展过程中，你们是看重自上而下的政策扶持或干预所产生政绩增长的短期效应，还是看重营造良好市场和法治环境，激发微观主体的内生创造力，实现改革创新的长期效应？

　　宋海：我们更重视金融生态环境。我不在乎本地的法人机构有多少，我只在乎这里适不适应让大家都来，如果适应大家来，我们自己没有也没关系。全世界的金融机构都在广东建机构的话，地方经济工作还有啥可说的。办银行干什么，还不是贷款嘛，所以会支持地方的经济发展。

　　我们很在乎生态环境问题，当然也包括着司法环境、信用环境、行政环境、舆论环境等等。人家来了说这地方破，掉头就走，这是不行的；来了以后，把这个地方和别的地方比较一下，认为还是这地方好，那才行。

　　我们还要完善区域金融要素市场，促进金融资源的优化配置。搞制造业，配套厂不多的话，人家不来。金融市场体系也同样要配套健全，单单有银行信贷市场不行，还得有保险市场，还得有多层次的资本市场。

　　记者：广东金融业发展这几年一直不错，有没有不足的地方？

　　宋海：第一个不足是金融机构总部少，地方金融机构发展相对薄弱；第二是除了深交所以外，缺乏具有影响力的全国性金融交易市场，金融资源的配置能力不足。第三是区域金融发展不平衡，粤东、西、北地区金融发展相对滞后，农村金融服务业不足。

　　记者：农村金融落后也是全国现象，您们准备如何协调发展？

　　宋海：城乡金融协调发展，重点是加强农村地区的金融服务体系建设，加强以城带乡的金融体制机制的建设，建立完善的农村金融要素市场，促进金融资源的反哺和回流农村。

　　这个说说简单，做起来非常不容易，因为金融是帮富不帮穷的，要有行政力量支持和政策推动。我们要发展农村金融，搞金融均衡发展，就得发挥政府作用，虽然不能干预金融，但可以引导，比如，在偏远地方开办金融网点，可以给些优惠政策。今年，通过政府推动协调，广东已经消灭了金融服务空白乡镇。

希望赋予更大创新权限

　　记者：在金融发展过程中，广东遇到哪些问题？

　　宋海：主要问题就是如何走出具有广东特色的金融改革创新的道路。

　　金融改革创新，我们一定要走出具有广东特色之路，不能说拿到哪儿都能用。金融改革创新先行先试并没有现成的经验可循，所以探索试验的过程非常艰苦。金融改革创新综合试验区的总体方案是经过反复调研，整整修改了一年才成形的，粤港合作框架协议中有关金融合作内容也是粤港两地政府和金融界反复磋商的结果。

　　记者：在政策上，还需要国家哪些扶持？

　　宋海：改革开放以来，国家已给广东金融改革创新巨大支持，今后我们希望国家继续重视广东金融改革创新工作。比如，可赋予广东更大的金融产品和服务创新的权限，把相关的审批权下放到中央金融监管部门在广东的派驻机构，积极支持粤港澳金融合作，适当加快合作和开放的步伐。